松滋作家与作品杨明礼江湖风云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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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明礼

作品欣赏

江湖风云

作者:杨明礼

  

  题记:抗战初期,鄂西洪门山头林立,黑社会尔虞我诈,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国民党反动派勾结部分山头,与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挺进队为敌,进行破坏分裂活动。我党派潘义夫等以“双龙头大爷”身份,撑起“诰赐山”大旗,团结抗日群众扩充队伍,粉碎了敌人一次又一次阴谋,使诰赐山联合其他山头,共赴国难,同抵外侮。

第一章

  茗芳茶馆座落在西斋镇南街口上。

  西斋镇不大,只有三百多户人家,大都是种田耕地的庄户。除了“享通”杂货铺和“益泰”布店大点外,其余的都是巴掌大的铺面,经营一些针头线脑、山货小本生意。或在门边立个炉子,做些烧饼、油条买卖。这个小镇正处于交通要道上,南去石门、澧县,西去五峰、鹤峰都得经过此镇。来往的人络驿不绝。

  茶馆开业那天,老板娘何容点燃了开市大吉的长鞭,还置办了两桌丰盛的酒席,宴请西斋镇内外的头面人物。承办酒席的“醉八仙”酒店老板王大哈,一见赴宴的宾客中,没有名噪周围几县的希来山双龙头大爷高子家,就三番两次提醒何蓉去请,何蓉只是淡淡一笑。王大哈发急了,说:“这茶馆尽早要被砸的!”

  何蓉又是一笑:“他要砸就砸呗!”她那轻漫的气势,把王大哈弄迷糊了。

  茶馆开业头两天,来客推进涌出,挤挤搡搡的,他们当中真正的茶客不多。一是听说茶馆隆重开业,前来看看稀奇的;一是听说老板娘年轻漂亮,前来一睹芳容的。进馆能不坐下来喝一杯么?这下可累得何蓉浑身汗水淋淋,疲惫不堪。此刻,何蓉嗑了几粒瓜子,一丝咸味香气荡化在咽喉里,心中也觉得润饴。兴致地听茶客拉呱闲话。

  “喂,张大哥,听说潘义夫从部队下来了,拉起了汉流诰赐山头。”

  何蓉向谈话的那边瞟了一眼,只是说话人又瘦又矮,象个干猴。

  “嗯!这事瞒得过我么?潘义夫自任诰赐山双龙头大爷,不到半个月,在澧县、石门、公安、松滋等地开山堂砍香,吸收了五、六百人入会。照这个势头下去,不出三五个月,少说也有七八千人马,好兴旺啊!”被称为张大哥的说话了。

  何蓉闪着细软的腰肢,来给他们冲茶,搭讪地问:“潘义夫如此神通广大,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怎么?你想见他?”瘦茶客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何蓉抿嘴一笑,黑黑的眼珠一转,浪声浪气地说:“见又么样?我怕他吃了我?”

  张茶客望着姿色艳丽的何蓉一笑:“只怕他想吃又吞不下,不吃又丢不下啰!”

  茶馆里的人轰地笑起来。

  “听说他非常厉害吧,好多人怕他,是吗?”何蓉抚媚地一笑,又问。

  “这话怎么说呢?说他厉害吧,好人见他爱;说他不厉害吧,坏人见他怕。”张大哥一本正经地说。

  “潘义夫现在哪儿呢?”何蓉神往地打听着。

  “怎么?你害相思了?”张大哥岔开了话题。

  茶客们陆续地离去。茶馆里只剩下三五个人了。张茶客和瘦茶客仍坐在那里,他俩一边喝茶,一边谈着乡间趣事,不时把眼睛打量着门外,象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忽然,茶馆门外窜来一条大汉,朝何蓉扫了一眼,粗声粗气地吼道:“你是老板娘吗?滚出来!”

  “噢!”何蓉惊诧了一刹,立即平静下来。她挺着高高的乳胸,满面春风走出门外。

  茶馆门口品字形的站着三个人。为首的一个,身长不满五尺,矮壮矮壮的,额心有一颗蚕豆大的硃砂痣。乍一看,与那庙中的瓷罗汉相差无几。他脸上浮着一丝淡淡的冷笑,他身后站的两个人,比他高出半个头,一脸凶色,有如一对怒目金刚。

  抢在何蓉前面出门的大汉,跑到为首的矮胖子身边,躬着腰,低声细气地说:“阎五爷,她来了!”

  “哟!不知是阎五爷大驾光临,请进,请进!”何蓉笑容可掬,刚到门边,就躬着身子请几位客人进馆。

  何蓉在西斋镇虽然时间不长,可对镇上的风土人情、社会名流、帮会头目了如指掌,就连这位从没见过面的阎五爷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阎五爷本名阎继庭,是汉流希来山龙头大爷高子家的把兄弟,希来山的红旗执事,排行第五,因此山寨内外都称他五爷。

  何蓉明白阎继庭的来意。她先以为是高子家亲自来馆寻衅闹事,心里不仅不生一丝畏怯,反而涌出一阵莫名的喜悦和快慰。可是出门见是阎继庭,暗暗惆怅不已:两席开业薄酒,指望引出一只苍山鹞子,没料到引来的却是一只猫头鹰。

  何蓉见阎继庭既不进屋,又不动手动口,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恭敬地说:“阎五爷有何提调,请进馆说吧,让您老人家站着,我心里不好受哇!”

  “胡三呢?他怎么不出来?”阎继庭耸下眼皮,阴沉地问。

  “胡夫子离开茶馆外出了。”何蓉娇嗔地回答。

  “他外出了,你就把他的招牌换了,霸占了他的茶馆?”阎继庭恶狠狠地说。

  原来茗芳茶馆的前身叫六泉茶馆。老板姓胡,人称他胡三。谁知近几个月中,茶馆连续两次遭抢劫,蒙面大盗还扬言要杀死胡三。胡三无法,只得请人做中,把茶馆卖给从沙市逃兵祸来的年轻妇人何蓉,自己席卷一点家财细软,去投靠在四川万县码头卖汤圆的大哥。

  “阎五爷,看您老人家说的。我一个外乡弱女子,两臂无有搏鸡之力,哪有能耐去霸占胡三的茶馆啊?是我买下的。”

  “买的?哈哈!你问在场的男男女女,看有谁证明你是买的?”阎继庭扫了屋里屋外挤挤簇簇的人群一眼。

  没有一个人吭声。

  站在何蓉身边的大汉,翻着眼皮向人群粗着喉咙吼道:“有谁作证,站到阎五爷面前来!”

  “等着!”何蓉突然想起了什么?分开人群跑到屋里,一会儿又微笑地站在阎继庭面前,说:“阎五爷虎威赫赫,谁敢为小妇人作证?这有买屋的契约,白纸黑字,总该可以算数吧!”

  阎继庭接过契约,用游丝般的目光瞟瞟,又弓着指头弹了弹,阴阳怪气地说:“这破玩艺有什么用,包盐嫌脏了,揩屁股嫌糙了。”说着,“哗”的一声,把契约撕得粉碎,将一把碎纸屑抛洒在何蓉的头上。

  “阎五爷,你欺人太甚了!”何蓉再也不能冷静地应付了。她平日哪受过这般小人的气呢?说着,挺身上前,两眼直逼着阎继庭。

  阎继庭这才抬起眼正视着何蓉,顿时头脑轰轰作响,全身象被火烤的雪狮子,一下子酥了半边。心里暗暗赞叹:好个风流漂亮的女人!

  她漆黑油亮的秀发,在头顶上精心地盘成一个蟠桃式发髻,恰到好处地映衬着白皙娇红的鹅蛋脸庞。在如同一钩新月的弯弯秀眉下,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上穿浅蓝色士林纱的满襟紧身褂,下穿黑色府绸西裤,把她丰满突起的胸脯和圆圆撅起的臀部,勾划得十分显眼。

  阎继庭的眼珠象生了锈的锁心,再也转不动了。他下意识地抬了抬手,直想伸到老板娘那白嫩丰满的胸脯上摸一摸。

  突然,一条妙计涌上阎继庭的心头。他把面孔一板,眼睛一翻,一手抓住何蓉掩着高高的乳峰的衣襟口,一边指着何蓉喝斥着:“哼!你以为那样的契约有用么?原来这里的六泉茶馆是受我们高子家高大爷保护的,胡三少不了要孝敬孝敬爷们。可是,你——”

  “放开手!放开手!”何蓉一边喊,一边扭着身子,掰着阎继庭的手。阎继庭不仅不松开,还趁机用手指头去戳她胸脯上富有弹性的细腻的皮肉,心里痒滋滋的。可他嘴里还是唾沫横飞地吼着。

  “别想,你暗中勾结共产党,装成蒙面大盗,两次打劫六泉茶馆,弄得胡三不得不把茶馆让给你。是不是?说!”

  何蓉脸色刹地白了。她吃惊地反问道:“我勾结共产党?”

  “如果你没勾结共产党,为什么你开茶馆没人来抢?哼!你以为我西斋镇无人出头,可以享清福、发大财了。兄弟们,给我把这鸡巴茗芳的招牌砸了,把这茶馆给砸了!”

  几个大汉一把扯下了招牌,何蓉心里的火气一下子窜上来,她像一头丢了狼崽子的母狼扑向阎继庭。

  这一下子倒成全了阎继庭的艳遇,他闪身让过何蓉的脑袋,顺势弯腰一把抱住她倾斜的腰身,趁着何蓉挣扎的当口,伸手去摸她的前胸和下部。品味这细腻而富有弹性的肉感,他的感官获得一种微妙而不可言状的满足和快慰。

  “青天白日耍流氓,象什么话。放开她!”在馆里看热闹的瘦茶客跳到阎继庭面前吼道。

  阎继庭闻言一惊,抬头见出面干涉的是个干猴样的人,冷笑一声,说:“什么耍流氓,我要给你看看——”

  他说着又在何蓉身上乱摸乱捏起来。

  瘦茶客气忿极了,趁他不注意,跳到他身后照着他的屁股重重地踢了一脚。

  “哎哟!”阎继庭松开了手,回身就向瘦茶客发了“存孝打虎”的一招,瘦茶客见阎继庭来势凶猛,拳风沉重,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只是利用猴拳的腾、挪、赚、闪的长处耍耍阎继庭,不敢正面接招。弄得阎继庭十分恼怒,他瞄个机会,向退避到墙根的瘦茶客甩开大腿踢去,想一脚结果他的性命。瘦茶客急忙闪过身子,阎继庭一脚踢在墙上,震得尘土哗哗落在地。阎继庭恼羞成怒,飞脚又踢将过来,眼看着又要踢到瘦茶客的要害处,张茶客正要腾身上前援救,却被一个头戴棕色礼帽,身穿浅蓝色长衫的汉子抢先了。他急速地向阎继庭发了“猴子探月”一招,缓解了阎继庭的那一飞脚,救下了瘦茶客。

  棕帽人向怒气冲冲的阎继庭抱拳行礼,说道:“先生息怒。我在人圈外观看好久了。你当众欺负侮辱女人,已是不该,别人出面打抱不平,你又逞凶把人往死里打,这就更不该了;为人在世,岂可恃强凌弱,逞霸道?”阎继庭眼皮一翻,把棕帽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棕帽人三十多岁,身长五尺开外,膀宽腰圆,胸肌饱满,步履矫健,英武潇洒,在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嵌着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阎继庭哼了一声,冷冷地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管得着吗?”

  “天下事天下人管。桌子不平,瓦片都能垫一垫。我干吗管不着?”棕帽人义正辞严地说。

  “好!让你晓得老子的厉害!”阎继庭脱掉黑色绸缎套褂,露出缀了九对布条纽扣的白竹布衬衫。只见他双手扣住缠在腰间一条板带的两端,一声吼,一跺脚,紧紧地系在腰上,立时摆了气沉丹田、力运双臂的架势。

  “要交手?”棕帽人迟疑地问。

  “少说废话!”阎继庭露了个“十面埋伏”的门户,势稳步粘,虎豹徘徊。他想,只要棕帽人发起进攻,他便可以以逸待劳,寻求机会,制服对方。可是棕帽人却蛇行轻步,手出莫测,阴阳交替,左盘右旋,并不正面发招。阎继庭以为棕帽人临阵怯场,象瘦茶客那样,不敢出手,即一个箭步跃到棕帽人面前,左手用“醉揽清风”虚晃一招,右手用“迎门掌”猛地照棕帽人面门打来。如果棕帽人防不住这一损招,即使不立时仆地而死,也会是天旋地转落叶飘下。这不是我阎某手下无情,只是你多管闲事的报应。谁知棕帽人看着掌将贴面,即摆头让过,顺势进身一拳冲向阎继庭腹部。阎继庭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他一摆手,迅速用左手勾开拳,刚想用右手去掏棕帽人的要害,棕帽人早一腿飞出,阎继庭急忙躲闪,虽未被踢中小腹,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阎继庭见棕帽人打法异常自然,朴素简洁,且手中藏腿,腿中带手,搭手便欲近身,上下左右,变幻莫测。他看出这是少林僧门拳路,心下有了对策。

  茶馆门前,二人你来我往,交手数合,胜负难分。

  突然,阎继庭卖个破绽,引其进攻。棕帽人不知是计,求胜心切,即上手虚晃一招,一腿朝对方裆下踢去。阎继庭见一腿飞来,心中暗喜,急忙来了个“浪里捡柴”,想把飞腿接住,右拳同时飞出,把棕帽人摔个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张茶客和瘦茶客在旁观战,惊得大汗淋漓:“糟了!”围观的人们先是惊诧,后是瞠目,随后喝起彩来。

  原来棕帽人已看透阎继庭的心思,以计破计,他看准阎继庭用“搜裆腿”进招的破绽,趁对方要抓自己的腿的一刹那,顺势抢入阎继庭的怀中,来了个“滚龙抱柱”,力倒金刚,将阎继庭的腿抓住一提,又一掌砍去,干净利落地把对手打翻在地。

  棕帽人急忙过去扶阎继庭。

  阎继庭当众被人打倒,恼羞成怒。他趁棕帽人来扶而毫无戒备之际,突然跃起,飞快地划出了两个太级无影手,扰乱棕帽人视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呼”的一声,一拳向棕帽人胸膛打来。这一拳又快又狠,有千斤之力,别说人挡不住,就是碗口粗的活树也会被打断。可是,棕帽人一个腾挪转身,让过拳风,闪电般擒住对方手臂,一个牵带手,四两拨千斤,只一甩,阎继庭象一只破鞋似的飞到两丈多远的污水坑里……

  “哎哟!”阎继庭半天爬不起来,同行的三人惊得目瞪口呆。

  围观的人们响起一阵笑声和喝彩声。

  阎继庭抖洒了脸上、身上的污泥浊水,虎死不倒威向棕帽人抱拳行礼:“请问朋友尊姓大名?”

  “免尊去大——潘义夫!”棕帽人还礼说。

  阎继庭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你就是……共、共……啊!诰赐山的潘大哥?”

  “不才正是。”

  西斋镇看热闹的人们,呼地围了过来,一个个瞪着惊异的眼睛,象看从天上掉下的一颗星星样望着潘义夫。

  何蓉拿来一条毛巾,神色忧郁地递给阎继庭。

  阎继庭不接,脸一板,鼻子哼了一声:“有共产党,有诰赐山撑腰,骚娘们也香啦!”

  他带着同伙要走,回头望着潘义夫厉声说了句江湖黑话:“有胆量,不作溜脚过山虎。”

  潘义夫微笑地点了点头:“心不虚,何惧鹞鹰扑下来。”

  阎继庭走了。潘义夫也要走。他这次来西斋镇本是去紫竹院拜访高子家的,与他磋商希来山、诰赐山携手抗日大计。不想遇到阎继庭,发生了摩擦。如果高子家寻仇前来,一定要交手,会有什么结果呢?同归于尽?两败俱伤?这样会更增加高子家的误会,因此,他决定主动回避为好,待到高子家冷静下来,再解释不迟。何蓉见此,三步赶到潘义夫面前跪下,一双动情的眼里含着诚挚的乞怜的目光:“潘大哥甩手就走,刚才真不该救我哇!”

  潘义夫沉思了一会,与张茶客和瘦茶客点了点头,就走向茶馆。

  “义夫,义夫兄弟,你快走哇!”人群中钻出个人来,一把拉住了潘义夫。

  潘义夫惊诧打量着面前的银须老人一会,欣喜地喊道:“三表哥!”

  三表哥是西斋镇有名的学问人,曾中过前请秀才。姓杨名稼雨,他和潘义夫是姑舅老表。他急促地说:“义夫,快走啊!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呀!”

  “三表哥,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我走了,江湖上会笑我潘义夫是胆小鬼。”

  “江湖!江湖!”杨稼雨脸色突变,一甩手走了。潘义夫望着三表哥那青冷的脸色和疾走的背影,心里觉得委屈。

  

第二章

  果然不出杨稼雨先生所料,潘义夫在茗芳茶馆打抱不平后,得罪了希来山龙头大爷高子家,因为阎继庭是他的执法红旗五哥啊。他的密探当家三哥告诉他,潘义夫这次从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潜回松滋老家大有来头,他受共产党的鄂西特委委派,以汉流洪帮的组织形式扩充队伍,成立松枝宜抗日挺进队,目前已拉起上千人的队伍。希来山如果不自量力,和他硬干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不如联络刘家场的紫金山龙头大爷王功益、因为王功益和国民党的政界军界打得火势,王功益曾经主动派人来西斋,要求和希来山的高子家换帖拜把呢。于是高子家委派阎继庭到刘家场拜见了王功益,说明来意。王功益一拍即合,当下派人把在刘家场活动的松枝宜抗日挺进纵队的7名战士捕获,押送到西斋团防局,请求团防局黄克明团总按土匪治罪。黄克明早就被西斋的九岭岗起义吓破了胆,和共产党成了死对头,他的执政理念是逢共必反,逢共必杀。这次“窝匪”案并没有报县政府审批,就决定来个先斩后奏。

  西斋河滩仙女庙的万年台,已成了临时执行会场。台前一溜子站着七名五花大绑、背上插着斩标的挺进队战士。今天会场上来的人真多,除了团防局两百多团丁外,全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会场戒备森严,且周围布置了密集的岗哨,象是一堵人墙。几个制高点都架了机枪,枪口对准了会场,只要一有情况,机枪一响,就是麻雀也难生还。

  在仙女庙门口,有一棵五人合抱的古樟树。在仙女庙的香台上倚着两个戴着尖尖的斗笠帽的人,斗笠帽遮住了他们的脸面,只有庙里的菩萨才可能听清他们的低语。

  “张队长,诰赐山的八百兄弟到了,已经按你的‘火’字部署行动!”诰赐山的当家三哥张大弓说。

  “不过,潘义夫同志已安排了‘水’字计划,要我们暂不动手,等待他的消息。”

  “那我们现在的行动?”

  “按原计划行动,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动手!”

  团防局的团丁们,除了一个中队站岗放哨外,其余的人都是怀里抱着大枪,席地而坐在河坡上,有的人在打瞌睡,有的在打呵欠。

  四周的民众渐渐在向这些团丁靠近,象包饺子般包围得水泄不通。有两三个男人挎着装瓜子的苦竹篾篮,进入会场兜生意。

  一位满脸青色、眼睛肿泡的中队长站起身,长长地打了个呵欠,低声斥骂卖瓜子的男人:“滚滚!不准骚扰部队!”

  那个卖瓜子的人一歪脑袋,让头上的破礼帽戴正。他就是张子元——茗芳茶馆里的茶客张大哥。他满脸含笑,一手搭在中队长肩头,把嘴巴凑近他耳朵,轻轻地说:“春药丸,吃一粒丸包管一夜风流。你那小乖乖,嘻嘻,别提有多喜欢你!长官,买个交情吧,半块银元一包,买一送一,一个月的服量。”

  中队长伸手摸了摸鼓囊囊的腰包,淡黄色的眼珠,在干渴的眼眶里转了两圈,突然夸张地惊叫起来,“哟!钱包没带来,散会后,你在樟树底下等我,我多买几包。”

  张子元向他微笑地点了点头。转身就钻到团丁场中去了。低声喊道:“糖瓜子,盐瓜子,五香瓜子呀!”

  樟树底下有几个游游荡荡的开会人。仙女庙香台边倚着一个斗笠帽遮脸的人,他似乎在打瞌睡。

  又一个戴斗笠帽的人凑了过去,低声说:“大队长,各处的同志和兄弟都发出了已准备好的信号,等着行动命令!”

  “别慌!劫法场是不得已的‘火’字行动,不仅付出很大的代价,还可能给敌人抓住消灭我们挺进队的口实。要沉住气!”

  万年台上七名挺进队战士不屈地挺着胸,昂着头,神色自然,视死如归。

  这时,一个戴斗笠帽的人向仙女庙香台倚靠过去,对另一个戴斗笠帽的人说了声:“先生,借个火!”

  那人说着抽支烟递了过去。

  只有泥菩萨看得清楚,纸烟打开成了一张纸条,上有两行铅笔写的诗句:问渠哪得清如许,谓有源头活水来。

  挺进队张大队长看完纸条后,高兴地对身边的张大弓说:“潘司令的‘水’字计划已在顺利实施了,快发讯号,命令参加‘火’字计划的挺进队和诰赐山的同志停止行动,原地待命。

  张大弓点了点头,立刻溜进仙女庙,挥起钟槌,在康熙年间铸的大铁钟上连击了三下,轰鸣声传到几里路远。

  一匹白马从街道口驰来,冲进了团防局的警戒线,哨兵们横着枪拦住马头,马惊得前蹄腾空,险些把马上人摔下来。

  “叭!”马鞭劈头盖脑地落在拦路的哨兵头上。

  “妈的!瞎眼了?”

  白马已冲到万年台前,挨打的哨兵捂着脸,望着骑马人的背影,惊诧地喊出声来:“啊!松滋县党部康书记长!”

  这时,台上的黄团总正命令士兵把七名挺进队员押到台下的河滩枪决。

  康书记长几步登了台,轻轻地举了举手里的马鞭,冷峻而又威严地说:“慢!”

  黄团总迎了过来,向康书记长敬了礼,大声说:“报告书记长,抓捕冒充抗日的土匪七人,按剿匪条令,立即执行枪决!”

  “谁让抓的?”

  “是紫金山王功益大哥命人押送来的!”

  “这个混蛋!”康书记长瞪了黄团总一眼,转身走到七名挺进队员身边,一边拔掉斩标,一边大声训斥道:“这简直是胡闹,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友军兄弟松绑!”

  康书记长走至台边,向台下的军民挥了挥手,微微地鞠了一躬,大声说道:

  “父老兄弟们!我是国民党松滋县党部书记长,我为今天这个不明智的大会表示遗憾!大家都知道,国民党中央和国民党政府对抗日救国的态度是坚决的。国共两党合作是精诚的。国共两党两军是友军,同是炎黄子孙,情同手足嘛!谁要破坏两党两军的团结,伤害手足之情,谁就是民族的罪人。本书记长在任职期间,愿同有志于抗日救国的诸位同仁携起手来,反对汉奸、特务破坏抗日救国的联合政府和统一战线。今天发生了要枪决七名挺进队兄弟的事纯属误会。今后绝不允许此类事件发生。本人代表松滋县长宣布:如有人挑起两军火拼事件,当绳之以国法军法,决不宽容!”

  台下的老百姓竟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了。

  倚在仙女庙香台上的张大队长听着康书记长的讲话,心里暗想,这个书记长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当晚,黄团总设宴款待这个新上任的县党部书记长。酒过三巡,黄团总请教这个大名康敬泽的能够给县长当一半家的书记长:“难道我们剿灭共产党的大政方针有变化么?”

  “即定方略没有变化,但是斗争策略有了变化。当前大势是国共合作,团结抗日,不是进剿共军的时候。如果我们贸然举兵,共产党就会指责我们制造摩擦,破坏联合抗日大局,上让总裁为难,下落民众骂名。”

  “难道再让共产党闹成气候?”

  “那哪行呢?我们要把松枝宜地区的汉流头子请来,鼓励他们广泛地发展汉流组织。眼下正是战乱时期,百姓谁不想投靠山?利用这一点他们就可以四出砍香,广招会众,把松枝宜变成汉流的天下。我们把汉流头目控制在手里。这样,我们的势力就象马鞭草般网住松枝宜大地。断他兵源,截他供给,塞他耳目。这样,共产党鄂西特委领导的抗日挺进队还能在鄂西活下去?借他人之手达到我们的目的。共产党历来是不得罪民众的。如果共产党挺进队与汉流干,那他就更无立足之地了。”

  黄团总一听大喜,翘起粗壮的大拇指,夸奖道:“康书记长,你们年轻人真有两下子!妙哉!妙哉!”

  黄团总被康敬泽的妙论打动了,当即召见了汉流紫金山大爷王功益,王功益乐奉其命,制定了发展汉流和消灭挺进队的计划和行动,向千余会众散发了海帖。

  

第三章

  潘义夫在西斋镇打倒阎继庭后,在茗芳茶馆整整呆了一天。因为茗芳茶馆的老板娘是共产党鄂西特委的交通员,他要听取鄂西特委对松滋抗日挺进队的指示。

  十多天前,他得到刘家场七个挺进队员被王功益抓捕送西斋团防局的消息,立即赶到挺进队队部,与张大队长商定了“水”、“火”行动方案。他一面要利用三表哥杨稼雨与松滋县党部书记长康敬泽的师生关系,请他找康敬泽说情营救,一面调动山头弟兄准备劫法场。

  “水”字行动成功后,他正准备动身在松枝宜三县一带联络几个小山头“换帽子”,扩大挺进队队伍,却收到王功益的请帖,就忽匆地赶到挺进队队部与张大弓会合。

  这时,张大弓拿起桌上的请柬,嘴角浮起冷漠而轻蔑的笑容。请柬正面装潢颇为讲究,字画一律烫金。正中印有“请柬”两个隶书大字,上方描有二龙戏珠的图案,两旁各有竖行蝇头小字:大汉紫金山,民国怀仁堂。赐福长江水,结义万年春。

  打开请柬,墨香犹存的几行端庄小楷字映入眼帘:

  潘义夫先生钧鉴:

  近闻先生驾返乡梓,开码头,树起诰赐山义旗,既为洪门壮色,亦为江湖增辉。目下日寇犯我中华,生灵涂炭,我等炎黄子孙,忍无可忍也!为共商抗日大计,余于戊寅年冬月十日午时于刘家场魁星楼设有薄酒,恭请大驾光临。

  紫金山双龙头大爷

  王功益顿首

  潘义夫把请柬按在手边,用手指轻轻敲击着,脸上浮起了笑容,不紧不慢地说:“人家设宴请我去共商抗日大计,这是天大的好事,我一定得去!”

  “潘司令,你看看这个。”张子元从门外走进来,从口袋里掏出揭帖递给潘义夫。

  潘义夫看完揭帖,不禁哑然失笑。“哼!他王功益断我潘义夫不敢去魁星楼赴宴,因此广发揭帖,大造舆论,到时候好将‘共商抗日大计’不成的责任推到诰赐山头上,何其毒也!“

  张大弓向刚进屋的何蓉喊了一声:“交通员,快出来,让我们共同研究一下赴宴的事儿。”

  

  在昏黄的上弦月光里,王氏宗祠象尊庞大的怪兽。蹲在黑苍苍的古樟树下,这里现在成了紫金山的山寨。

  今夜大殿中心挂着一盏煤汽灯,把大殿照得贼亮。煤汽灯下,并排摆了两张桌子,每桌摆了一大坛酒,一盆卤鸡、卤鸭和大块大块的卤猪头肉,旁边还放了一叠粗料饭碗。

  殿中柱子的间距间,都有人练习武艺,有的人徒手对打,有的在使刀弄棒。低沉的吼声和沉闷的蹬足声在屋里回响。从殿角走出一个穿便服、腰缠板带的壮实汉子来,他就是紫金山大爷王功益。

  练武的劲头渐渐地松驰下来。不少人的手里操练着棍棒,眼睛却斜视着殿中的两张桌子。

  “加劲!”王功益头也不抬地吼了一声,屋子里又回荡起沉闷的轰鸣声。

  明天就是冬月初十,魁星楼摆酒的事,虽然也想过百把遍,甚至细枝末节也经过了深思熟虑,但总觉得放心不下。谁不知道潘义夫是个厉害角色呢?倘若从这魁星楼打出去,让他在江湖上落下笑柄不说,他该怎么向康敬泽和黄团总交账呢?

  他想,潘义夫也不是三头六臂,我让十几个人对付他一个,还对付不了?拼上十个八个也要换潘义夫性命一条。

  他的目光把练武的会众扫了一眼:只要这帮蠢货舍得玩命,魁星楼的戏就一定唱得成功!

  是的,他要把这个赌注压在李老幺他们十六个人身上!

  “停下来吧!”王功益笑着向殿中练武的会众招了招手。

  练武的人哗地一声围拢来了,都眼馋馋地望着桌上的酒菜,直愣愣地站在一旁,谁也没去就座。

  王功益双手抱拳,念了四句局语:

  一桌酒席摆当中,四方城上会英雄。

  不是兄弟不聚义,金龙闹海碰三盅。

  局语刚落,练武的人蜂拥而上,把两张酒桌围了起来。他们都知道,这番局语的意思是叫他们随便吃,随便喝,越随便越显示聚义兄弟的情谊,越显示江湖好汉的风度。

  这种酒席在汉流内部叫海席。不用筷子,也不坐椅子。上席的人都站在桌子旁边,拿出匕首割着肉,用匕首尖尖戳住,送进口里大嚼起来。只有掌旗大爷、心腹二爷才有资格设这种酒席。参加这类酒席的也只有亲信人物才行。

  王功益早就甩掉了披在身上的狐皮袍子,全身一副练功装束,左手端着一碗酒,右手的匕首杀了一块猪头肉。他把酒与在席的会众碰了一巡,就一仰脖子,咕咕噜噜地喝了下去。然后把肉塞进嘴里满有兴味地嚼起来。

  在席的会众被王功益这草莽而豪放的气概吸引住了,他们向他投过敬佩而又谄媚的目光。

  “兄弟们,别说王大哥一身武艺了得,就是吃酒席的派头,也够我们学一辈子的。”李老幺一边嚼着鸡肉,一边吹捧着王功益。

  酒过三巡,王功益捧着酒坛亲自给两桌会众斟酒,斟完后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用右手扪住胸口,脸色严肃,朗朗说道:“紫金山寨主王功益有话晓喻各位在席兄弟,拟定明日午时,在魁星楼上,惩办洪家败类潘义夫。潘义夫原系共党分子,后奉共党旨意,返回松滋拉起诰赐山头,意在挤垮我赫赫扬扬的紫金山寨。我寨兄弟岂可忍让?当效法宋江三打祝家庄、鸡爪山胡奎卖人头的壮举。谁杀死潘义夫、赏大洋五百块,山头内提升三级,当心腹二哥,掌管山寨钱粮!”王功益说着,把目光在两席会众脸上巡视了一遍。

  李老幺脸上笑容可掬,眼馋地望着王功益那一张一合的嘴巴。仿佛那嘴里在吐着叮叮作响的银元,滴溜溜地落进口袋里。

  王功益神经质般哈哈大笑一阵后,忽然把匕首往空中一抛,落下来深深地扎在桌上,恶狠狠地说:“六六三十六,丑话说前头。如果让潘义夫活着逃走,在座的都要尝尝三刀六眼的滋味。如果有人畏缩不前,或有意放走潘义夫,上挖祖宗坟墓,下灭子子孙孙,中戮夫妻自身。哼!我王功益掌旗紫金山三十年,从来说话算数!”王功益顺手拿起桌上的酒碗,“叭”地一声摔在地上,变成四散飞溅的碎片。

  两席会众大惊失色,一个个小腿都在暗暗发抖。

  

  刘家场有三百多户人家,有大小四十铺面,是方圆十里的大集镇。

  离亨大当铺十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家杂货铺,铺面不大,柜台都是新做的。柜台前围了一群人,把屋里屋外挤得水泄不通,连窄窄的石板小街也被塞住了。

  “看看去!”李老幺回头向跟班赵老八打了个招呼,就径直向人群中挤去。

  “老板,你家一座金山,两重新屋,三星拱照,四方进宝,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七十古稀,八面玲珑,九九归一,一百、一千、一万个发财。我玩了半天的金蛇钻鼻孔给你看。你看得润心,笑得快活。晓得我背了多大的危险?让蛇咬了是轻的,要是蛇溜到肚子里,不死有鬼!可你只给两个小钱,买不到一碗茶,喝不到一口酒,人生在世,义字当先,你要不痛惜钱财,这也好说。这条蛇租给你,你让蛇钻鼻子我看看,两抵不找钱。那玩蛇人说着,把手里一条筷子长的小青蛇往戴在皮帽的老板手里塞,吓得老板哇哇直叫。

  老板没办法,只得心痛地掏出一块银元,闭着眼睛递给玩蛇人。玩蛇人向银元吹了一口气,放在耳边听了听,满意地向老板点了点头。他要走了,把缠蛇的手轻轻一挥,人群立刻象倒墙一般地让开了一条路……

  “幺哥,这里是你的地盘,让这蛇花子得好处?”跟班赵老八说。

  “你晓得什么?这玩蛇的是江湖中人,专靠乞讨为生的黑帮组织。惹翻了他们,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他带来一群人在你家打滚,吃你家的,喝你家的,晚上还要和你女人睡觉。你有家有室,他赤条条一身,与你缠个不休。你不打发几个,他是不肯罢休的。”李老幺横了随从一眼,又补了一句:“你以后见到玩蛇、吞刀吐火,玩九盏灯、钱穿鼻子、插三根香的,要离远点,别上了当,丢了你幺哥的脸!”

  李老幺和赵老八往前缓缓溜达着。

  街道两旁挤满了小摊、小贩。这里是刘家场最热闹的地方。有卖烧饼、油条、麻花、汤包馄饨、米面、苕粉、铁器的和卖老鼠药、狗皮膏药的,凡是山里出产的,这里人需要的货物,应有尽有。各种叫卖声、讨价声混杂在一起,一片嘈杂。

  快到挽船桥头了。突然一只小猴子蹦到李老幺的肩头上,把一双毛手伸到老幺的眼前直晃。李老幺先是一惊,过了一会儿才镇定下来。这是江湖叫化子利用耍猴讨钱的方式。猴跳到肩上,你不给点什么它不仅不会下来,还会与你纠缠没完,你又打它不得,只要你一动手,它那利爪会把你的脸、颈和头上抓得皮破血流。李老幺惯走江湖,深通各种耍活,他心里暗暗好笑,佛面刮金,鹭鹭腿上寻肉。我想在别人荷包里捞点,你倒捞到我头上来了。我要让你晓得李老幺的厉害。

  李老幺突然把头一侧,直挨上猴子的毛脸,张大嘴巴,把一个又红又大的舌头伸得老长。猴子惊叫一声,跳下肩头,窜向它蹲在桥头石墩上的主人怀里。

  赵老八和路人都向他投过惊诧和羡慕的目光。

  他哈哈大笑,带着得意而骄傲的神色,踏上挽船桥。跨过桥就是河东街。迎面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李老幺过了桥看见银杏树下拥拥簇簇地围了一大帮人。李老幺心里一惊:今天怎么这里围了这多人?是不是为魁星楼的午宴而来?他立即命令赵老八前去打探。不一会儿,赵老八挤回来,说是有个星相先生在测字。他前来刘家场卖卜,善断福祸,指示枯荣,如神一般灵验,轰动四方八里,所以,附近乡民纷至沓来。

  李老幺横了赵老八一眼说:“放屁!看看去!”

  相士摊是一张条桌,有一块红缎子绣花帘遮住桌底,桌角放着一个小玻璃框,内嵌着“石崇豪富范丹穷,甘罗运早晚太公、彭祖寿长颜渊短,六人俱在五行中”的诗幅,字迹工整,笔力遒健。桌右角放着一个漆黑盘子,里面装满了爆竹大小的字卷。桌中正放了一个黑色小磨石板。石板上放了几枝彩色粉笔,桌后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卖卜先生。他轻轻摇着手中白折纸扇,神态悠闲地与顾客言谈祸福。

  一个姑娘钻进圈来,她风急火燎地拈了一个字,放在水磨石板上。那卖卜先生一边悠闲地剥着字卷,一边打量着姑娘。她面色娇白,眉清目秀,身段苗条丰满,很有一些温敦富贵的体态,但一双手又大又粗糙,衣裳半旧,质地颇佳,裁剪不甚合身,袖子短了半截。

  卖卜先生在水磨石板上用白粉笔写下了一个“酉字”字,开口说道:“姑娘,这个‘酉’字乃是十二个时辰之一。酉那是太阳快要落土的时辰,酉在地支中居第十位,属鸡。姑娘,如果你问平生福祸,恕我直言,鸡是终日觅食,扒一点吃一点,身穿毛衣,处在牢笼中,到头来为他人所食。姑娘……”

  “是呀,是呀!我在别人家当丫头。”那姑娘仓惶地连连点头,声粗气急地说。

  围观的人大吃一惊,发出啧啧称赞声,那卖卜先生脸上略带一点得意之色。说道:“姑娘,本人由名师授课,只需拆一字,便知你一生吉凶祸福。十拿九稳,百中不失一二。你是问流年,问运脚、问寿数、问禄命、问婚姻、还是问得失,无不是剖得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破恶运、度关煞、指点迷津,可谓是快刀劈嫩笋,迎刃而开。姑娘,你到底问哪个方面的事?”

  “不是我的,我家小姐的一颗碧玉耳坠丢失了,昨天派十几个找了一整天,还没找到,想请先生测一测,算一算,看能不能找到!”那姑娘说着,叹气不止。

  “啊!原来如此。这更容易剖断,碧玉坠被鸡吃了,而且是归笼鸡所吃。你看这个‘酉’字下口字乃是一个笼口,酉又属鸡,必定鸡食无疑。回去把你家的主人家的鸡唤到一起喂食,如见其中一只厌食,捉之杀了,必得碧玉耳坠。”卖卜先生了边用彩色粉笔在石板上写划,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

  “啊!”那姑娘惊奇地喊了一声,仿佛恍然大悟似的,她从小小的荷包里摸出几张卷折的纸币,递给卖卜先生,转身走了。

  围观的人们惊叹不已,这位卖卜先生缜密的推理真叫人倾倒!

  又有两人挤上前去,他们正准备伸手拈字卷,李老幺分开众人走近条桌,向卖卜先生斜眯着眼睛,抱拳行礼,说道:“先生测字真灵,我也来测一个,么样?”

  卖卜先生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来,还了一礼,“请先生拈字!”

  “字盘里的字都是拈破了的,你也说顺了嘴。我想写个字测测!”李老幺油腔滑调地说。

  “好,悉听尊便!”卖卜先生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把水磨石板和粉笔递给李老幺。

  李老幺接过粉笔,在石板上随手写了一个“一”字。眼里含着一丝轻蔑的笔意。

  卖卜先生看了石板一眼,抬头望着李老幺一脸骄横的神色,毫不介意,只是用粉笔敲着石板说:“一字乃数字始也,物之极也。《老子》曰:圣人抱一为天下式,又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不知先生要问何事,我好剖其详意。”

  李老幺本想给卖卜先生出个难题,觉得一字就那么一横,看他怎么测,完全没有想过要问什么。他见卖卜先生发问,黄眼珠在眼眶里一转,在胸口上拍了一巴掌:“问命!”

  “问命?”卖卜先生吃惊不小。他沉思着,面带难色。

  李老幺见此,抿着嘴巴冷笑。

  “先生如真要问命,有的话不知该讲不该讲!”卖卜先生朝李老幺暼了一眼,欲吐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李老幺见卖卜先生如此情状,心里有些沉不住气了。看样子这位先生不像为测“一”字犯难,而是自己要遭什么大灾大祸,他不肯说出。想到这里,他的眼光散乱了,声音怯怯地说:“请先生直言!”

  卖卜先生摇了摇头:“先生如问福份,一字在福中,倒也能靠种田为生落个一家的衣食。如问前途,可在官场上无一位可登,但在江湖上倒也过得快活。唯独问命嘛,问命,问命……”卖卜先生欲说又止,只是端坐不语。

  李老幺心里益发慌乱起来,仿佛坠入一个幽深莫测的深渊之中,灾难就要降临头上。他急得双手合十,向卖卜先生作揖道:“请先生直言,请先生指教……”

  卖卜先生嘴唇张了几次,才吐出一个庄重而苍凉的声音来:“先生,一字乃死字开头笔,生字的收尾笔啊!”

  卖卜先生在石板上写了个“死”和“生”字,而且把死字头上的一横和生字底的一横标明。“这就是说先生的生路已走完,开始向死路走去。按死字断,死字由一、夕、匕合成,夕者夜也,匕者刀剑也。说不定先生要死在刀剑之下,只怕过不了今夜。”

  李老幺一听如五雷轰顶,吃惊不已!他猛然想起潘义夫即将来魁星楼赴宴的事。倘若真刀真剑拼搏开来,那潘义夫本领高强,要是自己打他不过,那只怕……

  李老幺身上顿时象抽了筋般地软瘫下来,两眼呆呆地望着卖卜先生,声音颤抖地哀求道:“请先生指条生路!”

  赵老八也惊住了,一齐向卖卜先生拱手行礼,说道:“请先生给幺哥指路!”

  卖卜先生用折扇在手掌中敲打着,沉思了好半天,才问:“请问先生贵庚?”

  “丁丑年。”

  “是丁丑年么?”卖卜先生脸色突然转忧为喜了。说:“丁丑年属牛,牛站在一字上,正好是生字,先生真是命大,福大,全由八字大,倘若不属牛,今日是定死无疑。好啊!我恭喜先生了!”

  李老幺甩掉了额上的汗水,恭恭敬敬还了一礼,还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

  赵老八拉着李老幺指了指天上的太阳,示意魁星楼设宴的时间快到了。

  李老幺点了点头,心里忐忑不安地挤出人群,朝着魁星楼走去。

  

第四章

  近午时分,潘义夫带着贴身老幺张子元来到了刘家场。

  潘义夫穿戴得簇簇一新,走在街上十分引人注目。他头戴一顶棕色礼帽,身穿银灰色的洋布长衫,鼻梁上架了一副平光的金丝眼镜,手里提了一根文明手杖,迈着矫健的步子,不紧不慢地行走在街中石板路上,恰到好处地显示了汉流大爷的派头。身后,贴身老幺张子元手里提着一个装璜鲜艳的礼品盒子,得意洋洋地跟随着。

  刘家场的居民象元宵节看龙灯般涌到街道的两边,目睹着潘义夫一举一动,他们在几天前就看到王功益发出的揭帖,知道诰赐山寨主、双龙头大爷潘义夫要来魁星楼赴宴。潘义夫的名字和故事早就流传松滋大地,谁不想见见这个传奇人物呢?

  潘义夫面带庄重的微笑,不时地向稠密的人群拱手行礼。

  转过弯,玩蛇人赶上几步,跑到潘义夫前头拦住,把手里的蛇在他面前晃动着,嘻皮笑脸地说:“要不要看金蛇钻鼻孔,左边进,右边出,我准备好了,看不看?”

  潘义夫停住了脚步,向玩蛇人抱拳拱手,脸色庄重地说:“拜兄,玩蛇卡七寸,行船看水深,同是江湖客,相逢义气生。”潘义夫说完,随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钞递给玩蛇人。

  玩蛇人接过钱,向潘义夫鞠了一躬,嘻嘻一笑,就让了路。

  桥边,小猴子跳到潘义夫肩上讨钱。潘义夫摸出一根纸烟给它。小猴象大人一样叼着,人们一见爆发了一阵哄堂大笑。

  小猴子不肯离去,潘义夫擦着火柴给它点烟,吓得猴子呼地跑到主人怀里去了。

  玩猴人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从小猴子嘴里拿过那支烟,叼到嘴唇上,一晃一晃地向潘义夫面前走过来,拦在前头,歪着脖子,把嘴巴对着潘义夫,纸烟卷在嘴唇间滚动,示意潘义夫给他点烟。潘义夫顺手拿出一盒洋火,轻轻按在磷火砂上,用手指轻轻一弹,一根燃烧的火柴,飞向玩猴人的烟头上。烟卷点着了,冒起一缕淡淡的青烟。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一片惊诧的喝彩声。这一飞火点烟的动作,没有二人精湛的默契是无法完成的。

  玩猴人向潘义夫投过佩服的目光,一个唿哨,让开了路。

  前面还放着那么十几担干松柴,十几人卖柴人没精打采地倚在旁边打瞌睡。

  潘义夫来到银杏树下的相士摊前,围观的人们仍然不少,但测字看相、算命的人不多。卖卜先生一见潘义夫走过桌前,就站起身来把一个字盘托起,送到他面前说道:“先生,测个字吧!问前程,问流年,问寿数……”

  “好啦!给我测吧!我今天要去魁星楼赴宴,就给测‘魁星楼’三字。”潘义夫说着侧过头打量着离此只有百十步的魁星楼上悬挂的一块蓝底色的金字楼匾。

  卖卜先生也把目光投在熠熠发光的“魁星楼”三字上,喜形于色说:“先生真不愧孔门高足,慧眼识墨珠。这‘魁星楼’三字草书,称得上龙跃天门,虎卧北阙。用墨奇妙,运笔潇洒,铁画银钩,足见功夫之深矣!观先生测此三字,旨在博一笑而已。但小生不敢胡诌,只得以字论断。当如君言,魁星即北斗七星,魁字由斗鬼二字组成。斗字拆开即二十。如先生要问命?依小生看来,有如风波江上走,荆棘路上行,难得太平。有二十多个鬼纠缠,环境十分险恶,实有性命之虞!”卖卜先生说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心中似有重负,压得难以喘息。他放下手中折扇,拿起粉笔,在石板上写了一个“星”字。“嗬!吉人自有天相!”卖卜先生望着星字喜动眉梢,“‘星’字即由‘日’和‘生’连成。‘日’‘生’二字足以说明,先生虽与众多鬼魅有场苦斗,结果辉煌,不会有生命危险的。这个楼字为先生指点出路了。楼字在这里也可以作楼船看待,先生如遇难求生,登上船即安然无恙!”

  潘义夫向卖卜先生点了点头,递过一张纸币,说:“感谢先生剖解,再会!”他向卖卜先生拱了拱手,就带着张子元向魁星楼走去。

  魁星楼虽不能与瑰伟绝特的腾王阁、名胜传奇的黄鹤楼相媲美,但它具有优美的艺术造型,古朴的飞檐画栋、精致的花窗青瓦,充满了诗情画意。附近村民常来此游玩,尤其是一些文人墨客、富户乡绅附庸风雅,每逢有宾朋来访,即游此楼,设酒宴宾,谈笑吟诵。

  潘义夫虽然是初游魁星楼,心里全然没有观赏风光的闲情逸致。等待他的不是美味佳肴、香液良酩,而是一场白刃相见、血肉相拼的战斗。他的脸色虽是怡然自得,举止悠闲,两眼却在仔细地观察着地形、地物,心里思谋着应变的方法。

  踏上魁星楼前的石阶,潘义夫象在观赏一楼秀色似的停下了脚。这里游人不多,能够收到眼底的约有十多人。他们有的卖瓜子,有的卖假古董,有的卖油条,有的还在那里故作姿态的争吵着讨价还价。

  潘义夫望着那个卖假古董的粗壮汉子别扭而滑稽的憨态,灵机一动,决定利用他一下。他急步走近卖古董汉子,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喂,卖古物吗?这是什么古物?”

  卖古董的汉子看了看怀里的一只旧花瓶,更惊慌失措了。

  “哈哈!卖假古董是违法的,没收了!”潘义夫顺手抢过那汉子怀里的旧花瓶,回身就走。

  那汉子大叫大嚷起来:“青天白日抢劫呀!”

  魁星楼楼上和楼下的人象接到命令一般,纷纷跑到楼窗前。潘义夫把花瓶扔给那汉子,朝楼上飞瞟一眼,看清了楼上晃动的身影心中更有底了。

  潘义夫走近楼门,门外站着两名彪形大汉,向他鞠躬引领:“请!”

  潘义夫和张子元昂然入内,门里又并排站了两人,他们齐声说道:“潘大爷请上楼!”

  李老幺带着一人守在楼梯口,见潘义夫走过来,高声喊道:“潘大爷到!”

  潘义夫微笑地向李老幺点了点头,一撩长衫,就健步上楼了。两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迎在楼门口,笨手笨脚行礼。嗡声嗡气地说:“潘大爷大驾光临,请!”

  进门迎面是一块黑色文字屏风。屏风上刻写着名人诗词。

  转过屏风,楼上又有四人在躬身迎候。其中一位就是赵老八。他见潘义夫上楼,两腿就有些哆嗦,但还是强打精神说:“潘大爷请上坐。王大爷即刻就到!”

  潘义夫走到一张漆缕工细的八仙桌子旁边。八仙桌上放了一张写着黑字的白纸,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插在上面。

  潘义夫轻轻拔起匕首,拿出那张纸,回身坐在靠栏杆边的一张太师椅上,架起二郎腿,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纸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郎郎念道:

  一纸正告潘龙头,率众归顺紫金山。

  倘若不肯换帽子,上楼容易下楼难。

  潘义夫念完,哈哈大笑:“这是哪位拜兄的大作呀!

  写得不错!不过,要改改才更好。”

  李老幺他们随着潘义夫上楼了,杀气腾腾地一字儿摆开,象一堵墙样堵在楼门。

  潘义夫向他们轻瞟一眼,站起身来,踱着方步说:“诗这样改就好:‘红柬请来潘龙头,仗义拜访紫金山。倘若有人不抗日,上楼容易下楼难。”

  李老幺凶神恶煞地吼道:“潘义夫,一栏关不下两叫驴,你们诰赐山到底换不换牌子?”

  潘义夫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请柬,重重往桌子上一拍:“放肆!我是你们王大爷请来的客人,请柬上说得清清楚楚,眼下日寇犯我中华,请我来共商抗日大计,谁敢破坏今日商谈,当以汉奸论处,就地正法!”

  这时,一只麻雀飞进楼来,在楼上盘旋飞转。潘义夫拿起桌上匕首,顺手一扬,麻雀摔在地板上。

  张子元拾起匕首一看,刀尖正从麻雀颈上穿过。他挑起流着鲜血的麻雀,走到李老幺他们面前,说:“各位拜兄,你们看看这只死麻雀。要不然就是它的下场!”

  赵老八和紫金山几位会众,顿时面色苍白,头皮感到发麻。李老幺见几位兄弟胆怯,心知形势不妙,连忙喊道:“兄弟们,潘义夫是我们紫金山的死对头,还不快动手!”随着李老幺的吼声,十几个人都拔出匕首,一步一步向潘义夫逼来。

  张子元飞快地撕开桌上的礼品盒子,拿出九节鞭来,舞动迎战。

  “慢!”潘义夫威严地吼了一声:“诸位拜兄,我潘义夫与你们往日无仇,今日无冤。何必要以鲜血相溅,性命相拼呢?我来魁星楼是为了与王功益先生共商携手抗日大计的。眼下日寇杀我同胞,淫我妇女,烧我房屋,掠我财产。作为一个中国人,岂能坐视不管?你们丢开民族存亡不顾,不杀日本鬼子,为一个小小山头的利益,同室操戈,兄弟相残,我真的不晓得你们王大爷安的什么心。你们要打,我也奉陪。不过,你们上有高堂老母,下有稚子娇妻,倘若我潘义夫失手,打死你们中哪位,你家老小如何生活呢?再说,你们一不为抗日救国,二不为报杀父之仇,三不为家财之争,何故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呢?我奉劝诸位想明白一点,要不,哪位就上来;要不,就让路!”

  紫金山会众一个个面面相觑,畏缩不前,有的还瑟瑟后退。

  李老幺一脚踢翻了一位后退的会众,凶神恶煞地说:“潘义夫不死,你们也别想有命!”

  紫金山会众知道山头内的法规,如果打不死潘义夫,王大爷不会轻饶他们的。因此,李老幺一声吆喝,他们一个个瞪着恐惧的眼睛,象沙滩上的螃蟹缓缓地向前移动,逼近潘义夫。

  张子元大吼一声,舞动着九节鞭,护住潘义夫。象匕首这样的短兵器对付不了耍得旋风般的九节鞭。紫金山的一群会众被九节鞭封住前进不得。挤在楼口上的一个角落里。他们左冲右突,却被张子元打退回去。

  李老幺拉开了架子。潘义夫冷笑道:“李老幺,如果你一定要动武,不妨试试。我若负于你,甘受其害;你若负于我,就请你带信给王功益。同室操戈,只会帮敌人的忙。请他放弃杀害兄弟的念头。如何?”

  李老幺横蛮地一摇头:“潘义夫,休得啰嗦,今天我要你认命?”李老幺刷地脱掉了外衣,拍了拍板带捆得绷紧的肚皮,阴沉地说:“招打!”

  李老幺耍个招式,一出手便使了个“双峰贯耳”,直击潘义夫的两侧太阳穴。潘义夫不慌不忙地将掌一分,解开了李老幺双拳攻势。李老幺随即变出“独劈华山”,反掌直劈对方的面门。潘义夫冷笑一声,一招手使出了“猿猴出洞”,紧接着他连进“献寿”、“掏核”、“偷桃”,着法迅速,直攻要害。李老幺被逼得手忙脚乱,心里有些惊慌:好厉害!

  李老幺曾向一乞丐头学得一身好武艺。被王功益发现后,引进紫金山,拜为兄弟,当了幺爷。汉流山头内的职位序列是:掌旗大爷、心腹二爷、当家三爷、四姐、红旗五爷、巡风六爷、七妹、八贤王、江口九爷、贴身幺爷。李老幺虽然排在第十位上,但这幺爷协助大爷办理山头事务和家庭事务,按汉流山头规定,其他爷们说错了话,办错了事,严惩不怠,但幺爷可以原谅;其他爷们不得与大爷、二爷的妻妾开玩笑,但幺爷可以和各位嫂子嘻闹。因为他是老幺,最小。参加紫金山后,他与王功益狼狈为奸,打家劫舍,奸淫妇女,绑票暗杀,无恶不作。没想到今天遇上潘义夫,竟然打得十分吃力。想着,思想稍分神,潘义夫来个“拜见王母”、“翻出南天”的招数,一腿踢个正着,幸亏李老幺武功厚实,只是前后摇动了一下,没有栽倒。

  被张子元九节鞭封在一角的李老幺的随从们,看见李老幺要败阵,吓出了一身冷汗。

  李老幺恼羞成怒,使出阴阳拳绝招“阎王请客”。这一招十人之中有九人招架不住,轻者伤残终身,重者七日之内死亡。潘义夫见李老幺使出了绝招,知道这家伙心地阴险,要对自己下毒手了。于是决定以牙还牙,彻底教训教训这恶棍。

  李老幺来得凶猛,他非但没有后退闪避,反而侧步倒进身,只用一肘便把对方的双掌封住。李老幺见绝招被对手架住,心里大惊,一口冷气从心头嘘出:潘义夫南拳北腿,样样精通。但他只是防身,不图进攻,这倒是有空子可钻。无毒不丈夫,先下手为强。想着,李老幺赶紧收身抽掌,一掌高枕后脑,一掌紧护后肋,此一变着乃是暗藏杀机的“夜读兵书”。谁知潘义夫行动更加疾速,其双拳还没收走,便移走进胯,只用臂轻轻在李老幺胯部一靠,李老幺立刻感到一股火力,把他摔到一丈之外,重重地跌了一跤。

  潘义夫收住架势,拍了拍手里的灰尘,准备歇手。不料李老幺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拔出两把雪白耀眼的匕首,凶相毕露,呼地来了个狮子大张口,向潘义夫扑将过来。潘义夫身子一侧,来了个“鹞子翻身”。李老幺一见扑了空,转身一拦,变了个“双手开弓”的招式,潘义夫就势耍个“腋下藏花”。李老幺见势不妙,嗖嗖来个“双耳灌风”。潘义夫两手一推,回他一个“双关铁门”,然后突然转身,做了个夺门而逃的姿势,李老幺不知是计,以为有机可乘,双腿一蹿来个“雷公飞天”,想一下子置潘义夫死地。潘义夫却乘势来个“猿猴缩身”。双手抓住李老幺两只脚脖,往头一举,把李老幺摔出老远……

  李老幺呻吟了一瞬,用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什么东西来。

  “潘大哥,暗器!”张子元喊道。

  潘义夫飞起一脚将李老幺的那个东西踢到窗外去了。窗外响起冲天火炮的响声。潘义夫知道这响声是李老幺给王功益发的求援信号。

  这时,楼下喧闹起来,接着是一阵阵登登响亮,冲进来四五个手执刀枪棍棒的紫金山人,一齐发吼,直向潘义夫扑来。

  张子元急忙挥舞九节鞭来迎战,兵器碰击,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象庙里在做水陆道场一般热闹。

  那批使短兵器的紫金山人摆脱了九节鞭的封锁,象破笼黄蜂向潘义夫扑来。

  “危险!潘大哥,快跳楼!”张子元的九节鞭被一把钢叉搅住,回头见十几把匕首围住潘义夫,就急忙喊道。

  潘义夫见张子元已抵挡不住了,一手抓住李老幺的匕首,一手提起李老幺,退到楼角,一边用李老幺的身子左右挡住刺来的兵器,一边大喊:“子元兄弟快跳楼,搬兵!”

  “好!我从楼门打出去!”张子元身上已挨了两棍,疼痛不已。他接到跳楼搬兵的命令,一面高喊,一面虚张前进。紫金山人以为张子元要夺门而走,急忙后退堵门。不料,张子元趁机闪到窗前,一纵身跳下楼去。

  十把匕首,四个手持长兵器的紫金山人密匝匝地把潘义夫挤在楼角里。潘义夫左手扼住李老幺的下巴,右手紧握匕首,匕首尖顶在李老幺的咽喉上,神色镇定,大义凛然,厉声喝道:“紫金山人听着,你们再住前一步,我就把他宰了。”

  “兄弟们,救救我!”李老幺哭丧着嗓门喊道。

  “救你?只要他们一动手!我潘义夫就与你同归于尽!”潘义夫冷冷地说。

  “不要伤了李幺哥。”赵老八大声喊道。

  “后退三步!”潘义夫大声命令着。

  赵老八他们果然后退了。楼上刹那间寂静下来了。

  楼下突然喧闹起来,人群涌上楼来。

  李老幺料是王功益带人来接应,精神一振,嚷道:“赵老八,王大爷派人来接应我们了,你们还不动手!”

  赵老八挥舞匕首不顾一切刺向潘义夫,潘义夫眼疾手快,把李老幺向上一提,赵老八锋利的匕首正好刺在李老幺的胸口上,一股热血喷了赵老八满脸。这正验应了卖卜先生的预测,李老幺到底死于匕首刺杀,没有活过今夜。

  涌上楼来的人群是张大弓带来的三十多个诰赐山寨兄弟。他们一上楼就收缴了紫金山人的武器。原来张大弓昨天就来到刘家场,作好了一切应变的准备。

  潘义夫上楼后,他们就从银杏树下赶到魁星楼策应,楼下遇到八九个紫金山人守住楼梯口,又关闭了楼门。诰赐山人一时上不了楼,耽误了援救时间。

  当紫金山人向王功益发出求救信号,王功益立即率众向魁星楼跑来援救的时候,张大弓命令把那些干柴松枝架在石板桥上放起火来,熊熊烈火封锁了石板桥。

  在魁星楼的紫金山会众见来是的诰赐山人,他们全吓瘫了,一个个跪地救饶,浑身颤抖的赵老八向潘义夫投来乞怜的眼色。

  “诸位拜兄放心,我们诰赐山的死对头是日本鬼子,不是你们。只要你们不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再会!”潘义夫说着下楼了。

  走出魁星楼,潘义夫看挽船桥上冲天的大火,问:“卖柴的弟兄们都来了么?”

  “来了!”玩猴人凑近潘义夫笑道:“王功益带几十人来救魁星楼之急,被这场大火封住了。看来他常说的为了义气,赴汤蹈火的话是骗人的。”

  步下台阶,绕过水竹林,河边泊了两条小篷船,何蓉从船里钻出来,欢喜地迎着潘义夫。她关切地问:“没伤着哪儿吧?”

  不等潘义夫回话,张子元凑上前去,舞动着响声铿锵的九节鞭,笑吟吟地低声说:“蓉妹,你潘大哥的头发少了三根,你心疼不?”

  “死鬼,尽说疯话!”何蓉涨红着脸,追打着张子元回船了。

  玩猴人、玩蛇人、卖柴人、卖古董人、卖卜先生和前来测字看相的人群一并上了船,离开了刘家场。

  在潘义夫、何蓉的耐心劝说下,希来山的高子家答应归并诰赐山,参加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挺进纵队。阎继庭不愿归顺诰赐山,“跳金栏”投奔王功益的紫金山寨去了,并且很快取代了李老幺的位置,当上了紫金山寨的幺爷。不过后来他们都没有好下场。被康敬泽和黄团总当枪使,成了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

  第二年春天,潘义夫率领他的抗日挺进纵队二千余人枪过江到鄂东大悟参加抗战,成为新四军五师的一个新建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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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艾立新,笔名黎星、力辛男,湖北松滋市人。著有长篇小说《在那遥远的山寨》、中篇小说《湾湾的洈河弯弯的船》、《门前是非》、《野猪岭》、《烟火》等,作品散见国内多种报刊,并数次获得国家级赛事大奖。有诗词、散文、小说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中国散文家协会、荆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山鸣》文学期刊执行主编,《山城文苑》主编。(投稿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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